作为从2003年就关注陈晓兰——这位打假医生的记者,我一直琢磨,究竟是什么样的力量,驱使这位不寻常的医生走上这条“不归之路”。
陈晓兰“打假”的缘起,是医院进了一种新的、很赚钱的假设备,院长要求医生们将其发出的紫外光说成激光。
陈晓兰在一个公开场合说:紫外光不是激光。她由此成为院长的敌人,继而成为全院的公敌。
某种意义上,陈晓兰说这句话,是在维护一名医生的职业尊严:医生不能撒谎。因为医生是与生命打交道,而生命只有一次。
从此,她便一发不可收拾
著名作家柏杨在临终前与一位年轻人合作,将他的《丑陋的中国人》改编成一本漫画。值得一提的是,在漫画的最后,柏杨先生写到一个“有尊严的中国人”。
这个人是上海的“打假医生”陈晓兰。柏杨在书中这样定义她: 一位勇敢的女性,率先跃出酱缸,与发黑的医疗腐败现象搏斗,她以自己的职业为荣,为腐败的现象注入一股清流,留下一道尊严的表率。
一
比较王海而言,陈晓兰在医疗领域内的打假更为艰难,付出的代价更大,而且至今还不能算是成功。
作为一个从2003年开始关注陈晓兰的记者,我一直琢磨,究竟是什么样的力量,驱使这位不寻常的医生走上打假这条“不归之路”。究竟有什么,值得一个医生愿意付出失去工作、社保、健康甚至生命的代价?
但现在,我大概找到了答案,这便是柏杨所提的“尊严”,一个医生的“尊严”。
我的老家,印象中一直民风淳朴。这些年,乡亲们都富起来,几乎家家都盖了新房,不少人还买了车。但母亲跟我讲过一件事:有一个外村的农民,到我们村去卖西瓜。村里一个品行不良的人偷瓜,结果被瓜农抓住。然而在争吵中,更多人乘乱过来,瞬间把瓜抢光了。
为此,我曾经问过我的母亲:如果你和父亲当时在场,会不会也是参与者呢?母亲笑笑说,那也有可能,因为当时那种情况下,不拿瓜的人反被讥笑为是傻瓜。
我感叹母亲的率真,却悲伤于那个时代的荒唐。
在我生长的这片土地上,在人们日渐富足时,传统价值观却在崩溃。
柏杨说,我们的丑陋来自于我们不知道我们丑陋。
而在这种可怕的不自知中,我们失去的则是一个民族的尊严。
二
除了写过陈晓兰,关于陈晓兰的几乎所有报道我都看过。我的一个感觉是,记者们似乎都想把她写成一个横空出世的英雄,一个与周围世界格格不入的孤独者。因此有的记者极力将陈晓兰的生活境遇往“惨”处写。我记得第一次采访陈时,她女儿就曾向我抱怨,说有一家报纸把她们家写得太惨了,“你看我们家有那么差么?”
陈晓兰的家是一个60平米左右的三居室。虽然不大,却干净整洁。她家中雇有钟点工,养了一只京巴狗,衣服多是亲戚从香港寄来——按一般标准而言,这恐怕是“中产”阶层的典型特征。陈晓兰生活简单,我曾多次见她嚼一根黄瓜就饭吃——有媒体曾经以此说她“艰苦”。但我知道,其实她是不想在做饭上浪费太多时间,而且作为医生,她认为黄瓜中的部分维生素足以维持她的身体必需。
我曾一度不解于陈晓兰为医疗打假付出的巨大牺牲。而现在我认为,她的坚守是值得的。这不是因为她入选了“感动中国”,也不是因为她受到政府官员的肯定,而是因为一些更具体而微妙的细节。陈晓兰曾跟我提过这样一件事:她当年去北京某信访部门反映问题时,发现门前排成了长队,结果听说她是医生,来反映医院问题的时候,有素不相识的“访民”将排了一天的位子让给了她。此外,她在复印资料、刻录光盘甚至在找旅馆住宿的时候,都碰上了类似的人和事。这些普通人、小事情给陈晓兰带来的力量和勇气,远比媒体和政府赋予的光环大得多。
几天前看过另一位与陈晓兰齐名的上海药品打假人士被打的报道。才发现“打假”十多年来,陈晓兰从未被打过。而无论是所冒风险还是所取得的成就,她皆比那位挨打的打假人士大得多。我还记得在那次举报上海协和医院时,她坐在药监部门的执法车里,结果院方知道了,一时间有无数个脑袋试图从车窗探进去,想看看这位著名打假医生的真面目。之后她便被一个戴墨镜的人久久跟踪。她打110,竟发现拨不通;找交警求助,被告知不是其分内事。最后,是一位举报协和医院的病人打车来将她“救走”。
但是,不论如何凶险,陈晓兰毕竟迄今为止还没有被打过。据说,这也让国家药监局信访部门的接待人员感到好奇,因为他们曾接待过的医药界举报人,几乎都有被打的经历,惟独陈晓兰没有。不仅如此,在几次暗访中,在背后暗中保护陈晓兰的往往是她的打假对象——那些良知尚存的问题医疗器械经营商。在举报静舒氧期间,她被一家媒体骗到南京,要其跟静舒氧生产企业“对质”,结果得知此事后,另一位医疗器械商大惊,竟让自己当警察的妻子从东北赶赴南京保护陈晓兰。静舒氧被查处后,这位医疗器械商的产品也受到冲击,他的儿子因此埋怨父亲不该多事,但这位商人大发脾气,以陈晓兰为例教育儿子如何做人。
同样在静舒氧事件中,陈晓兰到某地调查,结果她的行踪被当地一位经销商摸得一清二楚,甚至在电话中准确地报出她入住哪家宾馆、在几号房间。但这位经销商最终选择站在陈晓兰一边。因为他不久前发现,静舒氧竟被用在了他住院的母亲身上。